转型
转型
好多年没见到过煤老头了，十多二十年前，他是我们那一带的煤贩子，每天拖着一板车蜂窝煤各村子转，卖完收工。
别人卖一毛，他卖九分。加上为人和气，谁家欠个五块八块的，他再转悠过来时，从不主动问起。
“唉，煤老头，卸一筐煤，家里大人不在，钱下次给，不过可不能不好烧啊！”我扯着嗓子喊道。
“来罗，保证好烧，不好烧不要钱！”说完便噗嗤噗嗤的往我家灶台边垒煤球，整齐而麻利。
乘闲功夫，他家那匹瘦马便在我屋前的田埂上吃着沾满露水的青草。
“开工罗！”卸完煤，老头拽着极不情愿离开的瘦马，奔向了潜在的客户们。
几年光景，他家的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瘦马换成了骡子，一切都挺好。
慢慢的，农村的土地越来越难养活人了。胆大的，奔武汉，奔广州，什么挣钱做什么。
胆小的，跟着泥瓦匠师傅学手艺，四周打打零工，或者像煤老头一样，当起了煤贩子。
老头使骡子，年轻人开手扶拖拉机。老头一天最多拉两趟，年轻人一趟顶老头拉两天。
就那么多烧煤的人家，就那么多吃饭的肚皮。
老头感到了市场经济带来的压力，贩煤的门槛已经由一身力气提升到一台手扶拖拉机，骡子劲大，可步子慢。这样一来，老头的煤总是要比别家的贵上个一两分。
几个时令过去，煤老头出现在了集贸市场，卖掉了他的大青骡子。
不卖煤，老头没有回到种庄稼的老路上，而是干起了蔬菜贩子。
老头转型了。
起初，老头从村民手里收货，清洗拾掇干净后，用稻草杆扎成一摞摞的。第二天鸡未叫，便拉倒镇上的农贸市场。
能卖与大商贩那是更好，没有那个运气，便只好老老实实等到天明，一摞摞售与买菜的人们，辛苦但踏实。
春夏秋冬，固定的摊位，都是些时令瓜菜，也能挣几个辛苦钱。
时间久些后，开始有餐馆找上门来，几把葱，一篮水萝卜，或是两捆鱼腥草。
这叫预订。
老头干得更加卖力，镇上的人说，他的菜，买过去只需清水漂漂便可以下锅了。
不像其它家，发一夜的水，还有摘不净的枯茎败叶，甚至故意裹几坨泥土。
老头不清楚，这叫口碑。
彼时的摊位，多依附在门脸房下。卖服装的店子，门口挤下三两张蔬菜摊位。早晨十点，一者收摊，一者开张。
蔬菜小贩多会从卖剩下的菜里挑一捆品相好的，送与店主，以示感谢。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有时候，一流的管理与组织是自下而上的，不需要被领导。
老头的摊位在一个油饼铺的角落里，每次我去买菜，吃油饼留下的痕迹布满了他整个嘴角，像是在炫耀。
“别总吃得这么油腻，会要命的。”我边挑菜边数落他。
“就好这口，一天不吃想得很。”老头故意把嗓门加大。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你吃他一张饼，他买你二两蒜，底层的商贩，相互照顾，彼此取暖，不言破，却每天都发生着。
最后，熬出来的摊位从流动到固定，再到门脸房，甚至开分店，完成了艰苦卓绝的原始积累。
老头的摊位尚处在半固定状态，不定哪天来一位每天能吃两张油饼的主，怕是油饼铺老板的脸色会骤然变化。
人情的另一面，多半是世故。
靠着三天两头给饭店送送菜，配合着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出摊频率，老头买了辆电三轮，回村里收菜，风光又神气。
假期回来，路上碰见，他是一定要带上我一程的，可能是我从来不去别家摊位的原因，他卖什么菜，我吃什么。
平淡的日子逝如流水。
后来，县里评卫生城市，乡镇虽不在考评范围，但。。。。。。
清理流动摊贩成为了镇上工作的重点，尤其是老头那样的半固定摊位。
为政之道，一堵一疏。上头不是没考虑商贩们的死活，这不，一座标准化的农贸市场拔地而起。
交费入住，公平合理，还美观大方，还TM是政绩。
老头们不愿意了，为啥？新农贸市场的摊位费轻易便吃掉了小贩们大半的利润。那么点客流，做不了四道口那样的生意。
老头打了几天游击，最后在镇上流氓的武力威胁下彻底罢了摊。
流氓说，建设卫生城市，人人有责。
是这个道理。
所以，于大部分被剥夺卖菜资格的小贩而言，又该转型了。
而我，出外打工后，便很少回去，老头的消息也少了，更何况他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年前，春节返乡，县城火车站。
黑出租拼命扯着嗓子，招呼着刚下火车的人们。我朝公交车的方向走去，二路，没几站地就到家门口了。
“包拖行李，市里，五块，可以送小区里。”一个老头低沉的声音拉住了我。
是他，只是才几年功夫，竟衰老的如此之快。
见我停下脚步，老头试探性的接过我的行李箱，轻轻地放在电三轮的后箱，腆在笑脸，好似生怕我被一旁的公交车给抢去。
“老板，住哪哦？”老头问道。
“去汽车站。”原来老头没有认出我来，我西装革履的样子的确好生奇怪。
到车站后，我叫住老头，买了瓶水，递给了他。
老头惊恐的推脱了几次，见不容拒绝，便接了过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麻烦您跑一趟，XX小区，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下火车给忘了。”我没有看老头的脸。
“好嘞。”后视镜里，老头一副得意的神色。
像极了当年，他卖出一筐煤，一把菜时的模样，骄傲而满足。
而我盘算着，下次经过县里火车站，是否还能遇到他。市场变化太快，疲于应对的，不光是他。
转型的，不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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