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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日志2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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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德国汉堡离港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河道,因为货物原因我们需要临时移泊,从码头出来开半个小时就到了预定的靠泊点,紧临空中巴士A380工厂。德国天气阴沉沉的,通体黑亮乌鸦凄惨的叫唤,让人想到某个恐怖片里的片段,从船上可以看到不远处工厂里的人们穿行在红色建筑中,这倒有点二战时苏联谍战的情景。

移泊点叫做dolphin,起初我以为是当地的一个地名儿,跟二副闲聊时才知道这是英语海豚的意思,这里把缆桩比作海豚估计也是德国人所向往的美好吧!德国汉堡那条长长的河道让我印象深刻,跟比利时安特卫普的河道有得一拼,过了一个岔口的时候,印度船长小声问我:“你知道‘基尔科那儿藕吗’?”印度英语的发音很是滑稽,不自觉的会加上一点儿化音,再加上他那肥头大耳和一身的咖喱味,简直比印度电影还要雷人。我正纳闷,他说的什么藕难道是美食吗?记得武汉有一道名菜就是排骨炖莲藕,从幻想的意淫中抽离出来,只能咽咽口水说不知道,船长把电子海图最大化,一条运河赫然呈现,我焕然大悟,原来是基尔运河啊,世界第三大运河,原来就藏在德国汉堡的小小河道里,不得不感叹人类的智慧无穷。

长长的河道走了几个小时,到我交班的时候依然看不到尽头,中途换了两次引水,对每个引水船长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好吃好喝供着,临走还硬要塞给一条万宝路,就跟亲戚似的。船长的这种行为也有些许道理,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引水吃好喝好了干活儿也就积极多了,每次吃完喝完擦擦嘴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儿的说着好话,印度船长眯着眼咧着嘴摇头晃脑像极了动画里的加菲猫,估计他当时应该很享受这样的赞誉吧?两个厨师可就惨了,一会儿要准备西餐牛排,一会儿又要准备印度咖喱油饼,一会儿还要沏杯咖啡热个奶茶,最后从二层的厨房端到顶层的驾驶台,静候别人吃完喝完再恭恭敬敬的把残羹冷炙端下来清洗。

船上没有多余的人员,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属于自己的工作再苦再累也要做完,因为工作就在那儿放着,你做与不做它不会变多或变少,改变的只是做工作的人而已。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倚仗自己位高权厚对别人颐指气使的人,他们的工作并不很多,但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工作强加到下属头上,美其名曰“给你机会锻炼锻炼”,然而我是有骨气的人,所以船长喝过的咖啡杯我从来不洗,大副房间的垃圾我从来不倒,厨房服务生要给我打扫房间我表示感谢并婉拒,船上虽然有等级之分,但人与人生来平等,我们只是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儿罢了,没有必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航行是一件异常枯燥乏味的事,但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就会酿成大错。从法国到德国的十字航道内,我正发愁如何让清右前方两条来船,右面本来很清爽的一条小船突然往左转向,直直的冲着我们的驾驶台就来了,船长下令右满舵,我用高频呼叫该船,对方口音应该是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人,一听说话就知道喝醉了,船长也急了,对着话筒一阵吼叫,然后勒令对方不要继续左转,我们在管制航道里面硬生生的转了九十度,最后雷达显示该船三个cable过了我们的船头,要知道三个cable对于如此之大的船来说已经突破了底线,公司规定最少过船头距离应该保持一海里以上。事后,船长把那条船的名字写在白板上,一直到过了北欧进了地中海还没擦掉,巧合的是快到直布罗陀的时候我们又遭遇了那条船,船长暴跳如雷,一个劲儿的嚷着,“傻X傻X,快让开她!”然后我们偏离航线三海里远远的躲开了她。

还有一次在荷兰鹿特丹,早晨七点,阴天漆黑一片,引航员刚刚登船,还没开始跟船长交换信息,我看到驾驶台的灯光闪了几闪,接着空调停了,刚刚意识到不对劲,忽然驾驶台黑漆漆一片,警报声四起,发电机停止工作了,船长说不要急,先把定航向,然后再把所有警报取消。船长拿起电话跟机舱确定情况,我挨个检查设备取消报警,水手稳住航向避离危险,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竟然没有感到紧张。备用发电机也启动不了,机舱人员迅速启动应急发电机,又经过几次的跳闸通电后,总算恢复正常,荷兰引水笑笑说:“好样的,现在我们可以进港了!”这样的突发事件没有打乱我们的脚步,一切似乎都无比寻常,我们按部就班,所有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还有法国航道里的主机停车,还有好些港口临时更改计划……类似的事件很多,船长说:“我们都是专业的航海人,就要拿出我们专业的态度。”其实我们是一群微不足道又无人挂念的人,多数的岁月里,我们在大海的波涛里度过,我们每天做着微不足道的工作,这样的工作枯燥而无人问津,我们与世隔绝,似乎所有尘世的潮起潮落我们并不关心。我们是世界的弃儿,抛家舍业的后果就是心里挂念的人无法触及,挂念自己的人万念俱灰,我们孤独的行在海上,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遗忘,又用所有的期盼和希冀去展望。

今天上船第40天,还有110天就能回家。

现在在直布罗陀海峡阿尔及利亚这边,

家在哪个方向?我指指日出的地方。


其二


黑咖落幕

其实说起咖啡,我一点不中意,所以船长义正言辞的说咖啡豆要限量供应的时候我一点没有生气,只是在心里默默的问候了他的八辈儿祖宗。

上条船的时候缅甸船长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的境界之高低,区别仅在‘必须’和‘想要’。”所以他喝咖啡并不是“必须”而是“想要”,什么时候把“想要”简化成“必须”,那就修成正果,那就从此得道。我对此并不在意,却默默地记下了这几句话。

在我生活的圈子里,喝咖啡纯属装X,所以,到某个咖啡馆点一杯黑咖或者意式往往都会遭来鄙夷的眼神。不无道理,比起清茶,咖啡更像是舶来品,对于国人这种从根子里就衍生的从众和守旧思想来讲,崇洋媚外无疑要被列入装X行列,不过究其本质亦是如此。如果非要用一个明知荒诞的歪理邪说去评判一件即已现实的东西,那只能说猪油扪心思想狭隘,有些东西自己清楚就好,对于别人的冷眼非议无需顾忌。

欧美国家喝咖啡是一种传统了吧,大街小巷各种便利商店和主流餐厅都会提供几种咖啡供选,走过的地方多起来后也就悟出了一些独特的搭配,三明治加黑咖,汉堡加黑咖,饥肠辘辘下肚之后,既解饿又解乏。

船上喝咖啡再正常不过,大量体力脑力劳动后的一杯咖啡既是奖赏又是氮泵,所以每次接班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冲一杯咖啡。船上有咖啡机和速溶可选,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逼格更高的咖啡机,但咖啡豆并不充裕,所以印度船长下令,一袋咖啡豆要维持两个礼拜!自此之后我不再碰他的咖啡机。

印度船长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只不过在船时间久了,被环境影响太深,而又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理论,显然不适合管理我们这些跨世纪成长起来的晚辈。船上的咖啡文化很像浓缩版的真实情景,原本船上枯燥,公司先是禁了酒而后限制了烟,现在又把矛头指向咖啡,我们这群在夹缝里生存的人剩下的只有工作,工作之余的娱乐就剩下睡觉,一觉醒来又是工作,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永远昏昏欲睡的心,岁月就这么流逝,青春就这么荒废,从上船的那一刻就开始在日历上画圈倒计时,这样的日子还谈什么梦想,反正我没有梦想,反正我贼心不死单脚踏上了贼船。

很少再听到咖啡机刺耳的研磨声了,咖啡豆开始滞销,速溶咖啡重归消耗量排行榜第一。我借着夜幕,端起杯子,抿一口黑咖,闭眼深情的咽下,就像老烟枪把烟吸进肺里或者老酒鬼把酒灌进胃里脸上浮起的满足。留存这一丝的美好吧,谁知道哪天又来个禁咖运动?

黑咖落幕时代,又要死一批人了。


其三


夜幕下的人心

阿拉伯时间凌晨两点,尚在红海湾行进的铁船美总淡马锡除了驾驶台值班的中国二副和菲律宾水手其他人估计都已进入梦乡。二副冲了一杯咖啡,借着夜幕坐在引水椅上歇缓,菲律宾水手哼着小曲儿端起望远镜胡乱瞭望,这样的夜晚繁星不足以照亮漆黑的海面,反而显得海面更加漆黑。因为即将进入海盗区,船上除了必要的航行灯外其他所有照明设备全部歇火,就连驾驶台的航行设备都调到最暗,一切似乎都为了迎合黑暗。

二副抿一口咖啡,端起的杯子没有落下,脑子里回忆起休假的种种,目光涣散,水手哼着的小调渐渐调低了音量,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发呆。俗话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这种天气放在恐怖小说里一定是最经典的情节,可放到现实中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通常驾驶台会有一道帘子阻隔,帘子外头黑漆漆冷丝丝,帘子里头有昏暗的灯有温暖的风。还在迷离神游的二副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厚重的帘子后面传来,似有似无忽远忽近,他并不以为意,可又听到哭声和脚步心里开始发毛。他是老二副水手年纪更老,俩人加起来的海龄估计比人的一辈子都要长了,他们耳风里听过的各种灵异故事太多了,各种无法解释的奇奇怪怪的事儿屡见不鲜,却从来没有亲自得见,这会儿他俩在黑暗里面面相觑,对方的脸都被航行设备的暗光晃的悠悠发亮。

窸窸窣窣声愈发清晰,踱步声也一下一下的传入耳膜,刺激着脑神经,二副鼓起勇气悄悄地走到帘子跟前,把耳朵往里探了探想要听的更加真切一点,里头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他慢慢把手探到帘子边上,正准备打开帘子的时候,帘子突然一下自己开了,二副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腿就软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通体发红的人形,逆光,身子正面模糊不清,背面却亮的刺眼。比视觉刺激更加吓人的是振聋发聩的尖叫,尖叫是红衣人形发出来的,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想要吓唬别人。二副站起身来就是一阵破口大骂,任谁也会大骂,只是都没有二副骂的利索骂的痛快,骂的红衣人形尴尬的无法挪步默默地离开。

红衣人形是菲律宾大副,不知道憋了哪路子疯半夜起来吓唬人,结果没吓着别人却把自己搞得很郁闷,这也是他平日里工作生活的写照,工作一塌糊涂背地里遭人唾弃,就连本国的水手都不忌讳指名道姓的指指点点,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脸上肌肉跳动唾沫横飞。

我昏昏沉沉的从温暖的被窝到冷暗驾驶台,颓然的往引水椅上一坐,竟也忘了冲杯咖啡解乏,周围零星点点几条船,船上发出的光亮被空气里弥漫的沙霾阻隔却与天上的繁星相映成趣,菲律宾水手吃饱了喝足了嘴里一度呲呲地打着花,我受不了这种声响,掩耳盗铃般闭上了眼。

夜幕下,人人都回归了本性,白天不敢说的话借着夜幕一并而出,天亮时不敢做的事借着黑色尽数躬行,可以说夜幕释放了人性,也可以说人心得到了解脱。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冲一杯咖啡,迎接黎明。


其四


米粥油条

今天早上吃的米粥和油条,米粥是大米熬的,稀稠正好咸淡可口,里头伴着鸡胸撒着一层干爆葱花,油条外表金黄酥脆心里软硬适中,切成小段嚼劲十足,再配一点酱油陈醋香菜葱碎,对于饥肠辘辘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对于长居街市的人来说,最普通不过的一道吃食搭配,而我却吃的津津有味,差点感动涕零,,而已经足足一个月没有伙食供应的我们,能吃到这么一道美食,多亏了年轻的菲律宾大厨。

大厨虽然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派作风,行事成熟稳重,做人坦荡不羁,尤其是做的一手好菜,这对于我们这些整日郁郁寡欢的人来说着实是一件幸事。他的名字与fire man 同音,我就给他起个别称“火男”吧,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火,听说好些船长争抢着让他同船,中国二副也说他要在中国随便开个小餐馆一定能火,对此,我也深信不疑。对于之前的几个大厨来说,最常见的几种吃食火男做的略胜一筹,酸鱼汤少了些腥味多了些浓郁,意面披萨做的与意大利街头餐厅比肩齐名,焗烧牛尾入口即化吐出的全是莹莹白骨,最好吃的红烧肉做的让人无法自拔,对于不喜欢荤食的我来说也会不由得多夹一块儿。最让我折服的是火男居然会做馒头,虽然形状跟家里的馒头有所偏颇,但是他在面里加了少于白糖让馒头变得更加香甜。嘴里嚼着甜丝丝的馒头,回味无穷的麦香萦绕喉管,沁人心脾。然而火男最拿手的中国风味是鸡蛋汤,比清汤浓稠比浑汤清澈,碎鸡蛋块头均匀黄白相间,西红柿丝丝缕缕分量适中,又加入了香菜点缀增色,出锅再倒点黑醋,仿佛一下子让我回到家乡。

正如古语所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公司突然来了消息,大厨要下船了。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噩耗,但对大厨而言却是一种解脱。印度船长肥头大耳,异常挑剔,一天三顿只吃独食,纵使火男三头六臂也无法全部满足他的需求。我早晚饭吃的较晚,每次拿着盘子精捡残羹冷炙的时候,船长姗姗来迟,却从窗口拿出大厨精心准备的饭菜,说:“这大厨不错!”我拿勺子混搅几下白米附和道:“确实不错!”心里却一个劲儿的嘀咕:“对你不错!”公司运营不佳,克扣伙食费,供应商借机抬高单价,受苦的只有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于是船长三令五申:“杜绝浪费!”转头就偷偷跟大厨说减量,所以一顿五个菜变成了四个,水果一天两顿缩减为一天一顿,所有人都叫苦不迭,他却傻呵呵的乐着说:“这不是很好控制伙食嘛。”

我初来乍到,船长却让我负责伙食预定和月末的结算,按照惯常,我们无法准确计算余量,只能大体预估然后契合公司标准,当我把伙食清单交到他手里时,他说:“你把每个项目的准确值查出来,然后重新做一份!”我当时骂街的心都有了,在零下十度的冷冻室里几百个项目一个个复查,我跟大厨相视一笑耸肩摊手无可奈何。每次靠离港是大厨二厨最头疼的时候,船长献殷勤似的问引水的喜好和忌口,一项项一条条记在本子上让大厨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完,二厨端着托盘颤颤巍巍,从二层的厨房送到顶层的驾驶台,然后端茶倒水,待他们吃完又颤颤巍巍的端下去清洗。船长口味独特,黄橙橙的咖喱汁浇到白莹莹的米饭上,黝黑的右手在里头翻腾,最后被白米染黄手指弯成勺形舀起一撮金黄色的饭团悠然地送到嘴里,鼓鼓的腮帮子左右翻飞,滋黄的液汁从唇缝间溢出,脸上抖动的肉褶摆出一个满足的表情。当然了,我并不是讽刺船长这样的印度式吃法,而是看他吃饭的样子着实滑稽,甚至有种叹为观止的感觉。

印度船长还有个特殊的规定,吃饭必须穿制服,不能大声讲话,不能穿拖鞋,但对他例外。所以经常看到他一条短裤加一双人字拖大大咧咧,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像个盛气凌人的军阀,他的嗓子有点哑声音又低沉,说起话来不容置疑,在这样的高压下,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所以,大厨选择离开。

大厨走的那天,早餐是面条,吃过后才怅然若失,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我竟莫名的高兴,解脱般的愉悦。我也快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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