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海上摇滚(5)
白舱在蓝舱之上,要小一些,舱房的门都对着海。我们环绕过道推开了所有舱房的门,全是空的。又沿着之字形的升降梯上去,来到驾驶舱门口,犹豫着不敢推门。太阳正在落下,黯淡了半个大海,黑夜就要来临,不能再耽搁,要么进去,要么离开。我背好吉他,唱起了歌:“请告诉还没睡醒的故乡,我是船长;请告诉流浪远方的姑娘,我是船长。”唱着就一脚踢开了门。
巨大的风挡玻璃上落满了灰尘和鸟屎,舱内有些闷热,金属的舵轮闪闪发光。舵轮的两边是仪表台,大小不等的仪表土盖灰蒙,看不见指针。两厢有固定的桌子和铁皮的储物柜。我随手打开柜门,看到从里面冒出几件救生衣来。正对着舵轮有一扇门,门上写着“船长室”几个字。门是从里面锁死了的,打不开。在船长室和舵轮之间的空地上,扔着几个空酒瓶和几个装过食物的塑料袋。程远说:“看,这是我们的。”我和屈展惊惧地对视了一下。船上果然有人,就在这里。我害怕得转身就走,程远和屈展赶紧跟上。正要走下升降梯,我突然又停住了:“他不至于伤害我们吧?”我抚摸着吉他,伫立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又返回驾驶舱敲响了船长室的门。开始是小心翼翼的,看没有回应就使劲用拳头砸,用脚踢,猛然一抬头,看到门顶糊着纸的玻璃上,撕开的窟窿里,一只眼睛正瞪着我,那是一种别样的血红,在黑瞳仁的边沿描画出吃人的凶险,鹰和秃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猎豹也是这样的,我见过,在动物园里。我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跑,听到船长室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等我跑下升降梯,跟程远和屈展一起站在白舱的过道里往上看时,发现一颗黑发蓬乱的头探出驾驶舱的门,在朝我们摇来摆去,每摇一下就会发出一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滚——滚——”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指向了我们,就像舞台上的歌星霸气地指着观众那样。从半掩着的黑暗的门里,化学吠叫着蹿了出来。我们的逃跑是程远带的头,连他也觉得受到鬼怪驱使的化学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化学了。我跑在最后,惊恐地喊着:“程远,程远。”程远和屈展慢下来。我超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下了白舱和蓝舱之间的升降梯,进了餐厅才意识到,我是船长,不能把逃跑当作冲锋,一马当先,又返回门口,朝他们招手:“快点,快点。”
屈展和程远相继跑来,化学紧随其后,差一点咬住程远的腿。我朝里缩缩,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化学停下了,它对餐厅里头还有这么多人有些诧异,站在门口狂吠着。大家都缩到角落里去了。程远想跟它套近乎,讨好地说:“我们认识,我喂过你,你忘了?”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化学扑向了他,吓得他跳到了桌子上。屈展喊起来:“什么船长,就会逃跑,兔子也没你跑得快。”我感到羞愧,脸红了。牛二顿说:“把吉他还给我。”我从背上取下吉他,刚递到他手里,又夺了回来。一股溪水流过我的脑海,叮叮咚咚的,鱼老师正在溪边洗手。我突然就想把这种感觉弹出来。我起身,弹着,走向化学,又走回来,就这样走来走去地弹着,然后坐在了化学跟前:“从大海深处走来一个船长……”
化学的嘴就在我面前,一张口就能咬烂我的半个脸。同学们一阵惊叫,看到它突然把嘴张得那么大,黑洞洞的龇着白牙。但音乐没有断,我的脸感觉到了它的触及,不是牙齿,是舌头,不是撕咬,是抚摸。化学坐下了,很安详的样子。我想象这艘船在没有被废弃的时候,船上有一支乐队,化学的主人就是乐队的乐手,甚至就是那个吉他手。化学常常坐在吉他手旁边,听他弹唱忧伤的歌。我喊道:“谁有吃的?”白艳把一块水果糖扔给了我。我剥了糖纸塞到化学嘴里,对它说:“记住,我的音乐是甜的。”
天已经黑透,饥渴正在袭来,灯是不会再亮了。我丢下化学,来到角落里,大声说:“谁身上还有吃的,都拿出来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有白艳拿出了一把水果糖,我数了数,一共五块,便隔着糖纸咬成十份,分给了大家。我把自己的那份放到嘴里又吐出来,掌在手里伸向了化学。化学迅速过来舔走了糖块,然后就卧在了门外。它似乎明白,吃了我们的糖,就应该承担守护我们的义务。我走过去轻轻关上了门。大家互相依靠着,渐渐睡着了。
午夜,门被推开了。一阵喊叫轰然而起,是那种我已经领教过的声嘶力竭:“滚——滚——”我们尖叫着乱成一团,拥挤在角落里,都希望自己在里面别人在外面。船长忘记自己是船长了,我发现我蜷缩在最安全的地方——平面三角的直角里,前面和两翼都是保护者,不禁有些佩服我的条件反射。但是马上我就意识到我是谁了。我站起来,挤出人群,大声说:“女生在里头,男生在外头。吴量出来,你的位置在这里。”吴量说:“凭什么?”我一把揪住他,从直角拉他到锐角。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我站着:“吉他,吉他。”我记得昨晚睡着时它就抱在我怀里,什么时候被牛二顿拿走的?牛二顿赶紧递过来。我顿时没那么紧张了,好像吉他是我的护身法宝,我的机关枪。我弹起来,全是尖锐的高音,突然又变低了,变成了《献给鱼老师的歌》:“只有你欣赏我的音乐,告诉我就这样也可以出发;只有你眷顾我的邋遢,对我说落伍者也可以潇洒。”
琴声流畅,清新,婉转,悠扬。渐渐的,那人安静了,门口的剪影变成了一尊夜晚的雕塑,甚至让我们有了静美优雅的感觉。突然他又喊起来:“滚——滚——”但剪影不见了,喊声越来越远。化学徘徊着,也跟着他走了。
吉他是如此魔幻,音乐是如此神奇,我和同学们都没有想到。抑或是船长的音乐才会这样?献给鱼老师的歌才会这样?盛雅说:“渴死了。”我知道黑暗中的黑眼睛都望着我,仿佛我一弹奏,清澈的淡水就会琤瑽而来。我弹起来,是自来水溪河水的声音,是矿泉水纯净水的声音,是可乐果汁的声音,突然有了金属般的武断,腾的一声,我的手无奈地离开了琴弦。我意识到音乐的流水不解生理之渴,这件事不可能有童话般的结果,苦难中的孩子是失望不起的,而我带给他们的只能是希望,否则就不要让他们抱有希望。我把吉他还给了牛二顿。
后半夜大家都没有睡着,饥渴是那样的讨厌,并不会因为我们对处境的担忧隐藏起来,反而更加强烈,就像调皮捣蛋的我,学习越差越喜欢出风头,又是搞怪又是欺负人。蔡欣萍又哭了。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撒尿不能流泪。”程远说:“对,我正要说。”李世民哽咽着说:“我想家了。”好几个人跟着哭起来,根本就制止不住。屈展冷冷地说:“船长,你不能把我们饿死渴死。”我说:“你不要动不动说死好不好?”
天亮了,我们再次出现在甲板上,茫然四顾,看不到岸,也没有别的船,无奈地叹息着。突然一阵吆喝,又响起那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滚——滚——”他带着化学从前甲板跑来,壮硕的身体上一件破烂的棉大衣敞开着,像鹰的翅膀。我们尖叫着挤到了一起。他停下了,摇晃着头,头发像毡片,沉沉地扣在脑袋上,胖乎乎的脸上目光凶悍,表情狰狞,不停地举起手,狠狠地摁下去:“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说着朝我们走来。我们后退着,几乎要退到栏杆边上了。牛二顿把吉他塞给了我。我在慌乱中接住,挎好背带,弹了一段班歌,就见化学安静地卧下了,那人转身走向了蓝舱,嘿嘿嘿笑着:“哈罗你好,哈罗你好。”说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舱壁咚咚咚响着,不断有漆皮掉下来。屈展说:“神经病。”程远也说:“他是个疯子。”更可怕了,疯子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他打疼了自己,回过身来用嘴哈着拳头,又对我们瞪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不停地喊着:“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突然他闭嘴了,奇怪地望着脚下的甲板,那里有白艳漂亮的字体,我们十个人的名字。他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色的白板笔,写了几下没写出来,抬起头,朝我们愤怒地伸出了手,手一抖一抖的。
什么意思?是在要东西吗?疯子又用白板笔画了几下,再次伸出了抖动的手。我说:“粉笔?他要粉笔?”屈展掏出一根粉笔递了过去。他一把攥住,挥着手说了声“杀了你们”,然后就在甲板上画起来。他画了一个图,仔细看看,珍爱地攥起剩下的半根粉笔,大喊一声:“滚——”起身就走。化学跟上了他。
大家都过来围住了疯子画的图。我问吴量是什么。吴量不回答。他其实看不懂,但他就是不说看不懂。我又问李世民。李世民属于严重偏科,语文、化学、英语、史地、生物极差,数学和物理又能上70分。他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是几何图的运算方式,跟三角函数差不多。”我问:“什么意思呢?”他说:“老师没教过。”我又问袁明明,她是个英语和物理能考80分,其他都在50分以下的人。她说:“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其他人就更不能指望了,跟我一样,狗看星星满天花。
大家很快失去了兴趣,坐在甲板上呆望远方。平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涟漪,就像点了卤水的蓝色豆腐。大弃船一动不动。李世民突然问:“吴量你在吃什么?”“没吃什么。”“嘴怎么是动的?”我指着吴量说:“要是有吃的尽快拿出来,都在一条船上,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吴量使劲吞咽了一下,还说“没吃什么”。屈展起身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搜身。吴量不让搜,屈展双手撕住他的肩,使劲一拧把他摔倒在地,倒骑在他身上翻他的口袋,最后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几根果丹皮和两块巧克力。吴量一边捶打屈展一边哭喊。屈展起身,迅速把巧克力装到自己身上,拿着果丹皮说:“我来分给大家。”他当然不会很公平,但没有他的抢夺,连这一点果丹皮也没有,大家也就不计较了。吴量恨恨地擦着眼泪,抱起半截缆绳甩向了屈展。屈展躲开了。
我没要屈展分给我的果丹皮,“船长”的巨大支撑让我有些不屑,尽管我可能比他们更饥饿,因为昨晚的那半块糖我让给了化学。我把精力重新集中到疯子留下的图上,就像看迷宫一样左看右看。我学习实在不怎么样,跟全班最差的屈展不相上下,但我又是个比谁都喜欢琢磨的人,不能不在乎疯子的意图:干吗要留下这个图?图的形状可以表述为:四个叠加而起的长方形,上面三个分别标有A、B、C,下面一个标有X,有一条标明AI的中轴线,上端是13,下端是26.981538(2)和5×35.3147m3。四个长方形的两侧,都有一条锯齿状的竖线,竖线旁边写着12×3.2808。我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是看不懂。我把吉他抱在怀里,有心无心地弹着,看着疯子正在走向驾驶舱,就把目光固定在了升降梯上,用弦音无聊地数着疯子的脚步,一步一音,弹八下他就会到达一个拐点,突然想,如果两步为一米,每一段就是四米,一个“之”字形不就是12米吗?12米应该是每一层升降梯的长度。我停止拨弹问自己:两侧都有竖线,就像大弃船两侧都有升降梯,如果一根竖线代表一层升降梯,我看到的为什么只有蓝舱一层、白舱一层、驾驶舱一层,还有一层在哪里?我再次盯上了疯子的图,就算我的数学考试每次都不及格,我也应该知道A、B、C是已知数,X是未知数。其实疯子已经标明了,跟未知的长方形平行的锯齿状竖线,也是属于未知的竖线,它在蓝舱的下方。为什么在下方?我琢磨着,突然问:“谁知道AI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指着图又问了一遍。李世民说:“好像是元素符号,是锂的吧?”袁明明十分肯定地说:“不对,是铝的。”我问:“那么13呢?”屈展说:“吴量,你说。”吴量不说。蔡欣萍说:“好像也跟铝有关系。”袁明明说:“应该是铝的序数。”我说:“这个我知道,可以代表最后的晚餐。”吴量说:“太牵强了,你们说的一个跟一个不挨。关键是下面的数字26.981538(2),它代表什么?”袁明明说:“既然有铝的符号和序数,会不会是铝的原子量?”盛雅说:“对,化学老师说这三样是缺一不可的。”屈展嘲笑道:“别提化学老师了,有什么用?”牛二顿说:“这个3.2808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蔡欣萍小声说:“我记得是英尺,一米等于3.2808英尺。”我说:“他为什么要说英尺?直接说12米不就得了。”蔡欣萍说:“是不是他不知道‘米’?”盛雅说:“连这个都不知道?”白艳说:“他是个疯子。”我说:“谁去量量蓝舱的升降梯?”程远和袁明明去了,回来说:“用步子量大约就是12米。白舱和驾驶舱通往顶端的升降梯看着也差不多。”虽然大家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兴趣已经被我勾起来了。我说:“那这个5×35.3147m3呢,是什么?”李世民说:“m3应该是立方米。”白艳说:“会不会他也不知道立方米,只知道立方英尺?”大家不说话,都想着。蔡欣萍说:“好像吧,一立方米等于35.3147立方英尺。”牛二顿说:“没把握就别说,万一说错了呢?”
屈展说:“疯子画了半天,原来是在给我们考试,有什么意思?”白艳像是故意跟屈展作对:“太有意思了,铝元素和英尺、立方英尺我再也不会忘了。”我说:“也许这就是疯子的目的,让你永远记住。”牛二顿说:“再说了,牛顿是英国人。”吴量问:“什么意思?疯子是牛顿吗?”牛二顿说:“我是打个比方,鱼老师说过,英美科学家都是用英寸、英尺、英里、立方英尺计算空间和时间的。”程远说:“对,这个我也知道。”吴量又问:“他是英美科学家吗?”蔡欣萍和白艳齐声说:“他是疯子。”我说:“疯子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想不起来的就不说。”屈展说:“关键是有什么用?”我弹着吉他,说了一句特牛逼的话,就像鱼老师在课堂上做总结时那样:“不管直线还是曲线,不管它们走向哪里,目标永远都是神秘的未知。”说着站起来,背好吉他又说,“走喽,还是像昨天那样,程远和屈展跟我去,其余的人回餐厅等我们。”大家都问:“去哪里?”我说:“我们求的是X。”
前情提要:海上摇滚(1)
前情提要:海上摇滚(2)
前情提要:海上摇滚(3)
前情提要:海上摇滚(4)
(未完待续)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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